《夜光杯》的编辑同志打来长途电话,希望我为“十日谈”的“年话”写稿。对我来说,这可是出了个难题。因为我从1951年大学毕业离开上海到北方工作,其间在东北34年,在北京12年,整整46年没有回上海过过一次春节,能有什么“年话”可说呢! 但是,后来转念想想,46年没有回故乡过年,本身就有文章可做,更何况其中都有不同的时代背景,交织着许多风雨悲欢,说不定写出来还有点意思呢!
最初是不好意思提出回家过年。我走上工作岗位之时,正是建国初期,干部队伍充满着朝气蓬勃、忘我工作的气氛,很少有人回家过年,我所在的《东北日报》又有大批久经战争锻炼的延安老干部,对青年同志要求很严,看我经常往上海家里写信,还笑话我“小资产阶级家庭观念太浓厚”。在这种革命氛围下,请假回上海过年不仅难以启齿,而且自己觉得连想一想都是一种错误。加上那时收入很低,加上由沈阳到上海需要坐三天两夜火车,回家谈何容易。就这样,五六年匆匆过去了。
后来是失去了回家过年的可能。一场反右,一场“史无前例”的大革命,使自己成了“只许规规矩矩,不许乱说乱动”的专政对象,每逢过年,还得加强监督,哪敢存请假回上海过年的奢想? 说实话,当时即使恩准请假,也无颜去见江南父老亲友,更不愿在他们心灵上投下阴影。就这样,整整20年过去了。
1976年的一声春雷,使我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变化。那年年底,我踏上了欢快的归程,准备离家后第一次与在上海的母亲、姐姐一起过个团圆年。在火车上,我做了一套散曲,憧憬家人相聚的欢乐:“燕山千里雪茫茫,辞榆关胸怀激荡。车挟惊雷走,心随飞絮扬,新柳千行,迎我把归程上。……剪烛话西窗,凝眸细端详,难的是历尽风霜鬓未霜,堪笑他未老韦庄怕还乡……”可是,春节还没到,机关里催归电报又到了。老母虽感失望,却没有留我,反而劝我说:“还是公事要紧,回去吧,以后有机会!”
从那开始,不好意思回家和不可能回家变成了顾不得回家。工作的一次次变动,担子的一次次加重,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地放弃回家过年的机会。每年春节来临之前,我总是安慰自己:“明年总差不多了!”谁知到1989年底,我终于请好了假,准备同上海的时候,突然噩耗传来:母亲去世了! 我当天飞回上海,看着母亲空荡荡的房间,泪如雨下。人的一生总有许多遗憾,但是在长达37年的过程中竟然没能和母亲一起过一个春节,不能不说是最大的遗憾。
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,我发现有一张外祖父写给母亲的条子,上面写着:
盼大女佩秋不至:“腷腷膊膊窗前鸡,发发揭揭葭鲔肥,其雨其雨日杲果,曰归曰归归未归。”
姐姐告诉我,这是家居苏州的外祖父在1956年病中催我母亲回去过年的:过年的鸡、鱼都准备好了,可是思念中的女儿却迟迟不归,免不了心有怨意。但怨而不怒,仍是那么幽默。因为他理解自己的女儿,不能回家过年是因为“公事要紧”。
我看了这张纸条,心里有点宽慰。我想,母亲在天之灵,也一定会像外祖
父理解她那样理解我的。
但是,我们的后代,还能不能理解这一切呢!
1997年2月15日